作者:于玲娜

根据新的精神卫生法,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在治疗抑郁症的来访者”这种表述是非法的,合法的表述也许是“我在帮有抑郁情绪的来访者调整抑郁情绪”。——如果你是同行,这句话你懂的,在面对自身无力感的时候,有时权力游戏就变成了语言游戏。写这篇东西,是因为我遇到的一类来访者有些共性,我在咨询中怀有的一些看法是相似的,分享出来,也许会对更多的人有所助益。

1、诊断意味着什么?
也许我对精神疾病的分类诊断标准抱有偏见,但我觉得这套东西,诊断标准,包括相应的测试题,如果就看眼前,对咨询师的好处还大于对来访者的好处。我们都知道,人对不确定本身存有恐惧,而对可怕事物的命名可以缓解焦虑。走夜路遇到一个鬼,如果旁边有人告诉你,这是个食尸鬼/吊死鬼/水鬼,你的十分恐惧可能会降到八九分,剩下的一两分能量,忍不住想想附近有没有wifi,还有没有时间百度下怎么镇住这种鬼。接下来,想象你有一份工作,每天要遇见各种之前没有遇到过的人和问题,如果脑子里有一套学说,说这种问题叫抑郁症,那种问题叫强迫症……如果你是有处方权的医生,接下来还知道哪种问题可以开哪种药,是不是会感觉心里踏实很多呢?如果有心理咨询师或精神科医生不承认这一点,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你可能要花多年时间在学院里苦读,才能穿上这层专家盔甲去和来访者的问题搏斗,这个过程很不容易。
但生命需要赤裸相见。而诊断意味着疏离。不是说疏离就完全不能解决问题,但对心理咨询而言,疏离不是一个好的开局。
有时来访者自己需要一个诊断。曾经有人对我说,他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就个人成长来说,这种态度,是一个好的起点。但“抑郁症”三个字,能让你明白关于自己的什么呢?你明白的并不是你自己,而只是这世上一小撮人对你的看法。有时来访者的家属需要一个诊断。也许父母心中隐隐知道自己对孩子的状况负有责任,需要借助这样一个标签,把责任推脱出去,让所有的指责和怨恨指向一个叫做“病魔”的空洞存在,这样自己感觉“清白”一些。也许伴侣和孩子对当事人的状态手足无措,告诉他们这是某种“症”,至少让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当事人——就像对待一个病人那样对待他。有些人对病人很好,有些人对病人很糟。那些对病人很好的人,可能就在无意中制造了对方的“二级获益”:生病就会被关心,被疼爱,被原谅,被照顾……那就一直病下去吧。常常,这并不是当事人的小心机,而只是无意识的运作规律。
那么应该对病人很糟吗?当然不是。如果你爱他们,可以把他们就当你爱的人来对待;如果你恨他们,可以把他们就当你恨的人来对待。真实引发真实的回应,虚伪引发虚伪的回应,而有症状的家庭,常常也是虚伪滋生之地。回来说诊断,目前我看到诊断的最大好处,就是把一群关心相似问题的人聚在一起,相互分享、讨论,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比如,你是不是看了标题里的“抑郁”两个字,才点进来看具体内容的呢?

2、诚实
很多心理问题有一个共同的症结,就是无法对自己诚实。整个精神分析的理论和实践,那么多来访者和咨询师共处的那么多个小时,和那浩如烟海的文献,很大程度上,都是在促成人对自己的诚实。诚实,很多时候,就是忠于自己的感受。
具体到抑郁这个问题,最常见的不诚实,就是长期逼迫自己去做内心不愿意做的事,同时不断地给自己洗脑:这些事情是应该做的,必须做的,别人都在做的,做了有好处的,不做就完蛋了的……然后你会发现,我们的文化,价值观,尤其是我们所受的教育,塑造了我们的抑郁。
抑郁是什么呢?朴实地说,就是闷闷不乐很久了。如果你一直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如果一直没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想保持现状,同时消除这种闷闷不乐的情绪——只能去吃药了。做梦都没有用,因为在梦中,你的潜意识会更活跃,制造很多让你闷闷不乐的噩梦。
有人会说,如果我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那我就什么都不想做了,这样的状态难道是健康的吗?这种情况,经常是因为,你已经奴役了自己很多年,逼着自己去做了太多不愿意做的事。就像一个负重登山累得半死的奴隶,如果你突然给他自由,告诉他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可能会发现,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原地躺下休息。

3、休息
主流价值观不仅帮助塑造了抑郁,还包含着阻碍抑郁康复的因素。比如,休息可耻,奋斗光荣;照顾自己可耻,献身他人光荣;放下可耻、拿起光荣;存在可耻,行动光荣;感受可耻,理性光荣;激流勇退可耻,力争上游光荣……我想不必凑够八个,读者也明白我的意思。尤其是成功学,简直是躁狂症状的集体爆发。
一个人真正向上的动力,我觉得是发自内心,甚至是来自身体的力量感,绝不是来自头脑的逼迫和恐吓。我常常想对我的来访者说,如果你都感受不到自己了,再多的房子和钞票,再多的鲜花和掌声,住的人,用的人,闻的人,听的人,他是谁呢?

4、感受
主流社会常常只接纳“好”的感受:开心、快乐、自豪……而拒斥“坏”的感受:悲伤、愤怒、怨恨……拒斥的方法之一,是污名化,比如称之为“负能量”。情绪没有好坏,它只是存在,就像晴天和雨天,阳和阴,上和下。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让很多人难以认同。这也不奇怪,在一些主流社交圈,当众留眼泪,就像当众小便失禁一样让人尴尬。在公共空间释放“负能量”被认为是“社交不正确”,“负能量”于是被驱逐到私人领地,外面一片和谐盛世,家里一会儿热暴力一会儿冷暴力。我们的下一代,我们的未来,就在这样的家庭中孕育出来。
回到抑郁,抑郁者有很多感受,一层一层的,上面一层常见的是自责和内疚,抑郁的人常常在想:我怎么那么差劲,怎么就是做不好,怎么就不能怎样怎样……这一层很多人都能体会到。下面的感受,就要细细分辨,有时在心理咨询中更容易体会到。比如:原来我对自己如此憎恨。原来我对别人施与自己的不公是如此愤怒。原来我对自己的境遇如此无能为力。原来我根本无法达到别人对我的期待。原来我内心如此脆弱、如此不完美,而我自己如此害怕被别人发现是这样。原来我如此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原来我如此渴望一段关系,甚至因为这种渴望付出太大代价。原来我想毁掉这个世界。原来……
感受没有标准答案,你的“原来”是你独有的,也是你可以去探索的。当你体验到这些感受时,可能会比原来更痛苦。这就好像上游开闸放水,下游的水位就更高了。情绪再怎么强烈,挺过了那个最高点,就会慢慢下来,像一个倒U型的波浪一样。这没什么神秘的,因为情绪的生理基础,神经细胞的兴奋,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如果还是难以理解,你就想象做爱,再怎么难受,射了就好了。
不用担心感受会爆表,这世上极少有人因为情绪感受过于强烈而死掉,多的却是因为不愿意再感受强烈的情绪而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这里有种淹没感。

5、淹没感
我和自己的情绪相处时,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就是遇到这种“淹没感”。那一刻情绪来得太强烈,仿佛轮船失事漂在海面上等待救援的人突然遇到一个巨浪,整个人都不好了。水下是什么感觉?看不到光亮,看不到希望,呼吸变得艰难,周围抓不住任何东西、任何人,脚下踩不到任何踏实的东西,这个世界只剩下情绪的激流,好像要把自己撕成碎片,耳边只能不时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是不是就这样完了?和溺水不一样的是,你不会真的被情绪淹死,除非你是自己受不了了想要去死。
这时候怎么办呢?找个地方自己待着,呼吸,体会,等待。想哭就哭,不用压抑。哭完了也许你会想笑,因为你发现好像又浮出水面了。当然,你还没有上岸,上岸是个漫长的过程。怎样上岸呢?是应该运动、散步、找人说话、宣泄情绪,还是应该什么也不做,就休息,或者和自己的情绪待在一起?抑郁者的一个惯性思维,就是老问自己“应该怎样”,而不问问自己“想要怎样”。
技术上讲,两种方法都会有用,而且第二种比第一种更有用。但很少有人愿意用第二种方法。因为人很难相信,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事情也会慢慢好起来。你什么都没有做,明天早上太阳就出来了。你什么都没做,到了三月份就春暖花开了。你什么都没做,小草就从地上长出来了。当然,你什么都没做,一夜寒霜,叶子就都黄了。
现代人,很难相信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生老病死在人们眼里成了被放大的悲剧——而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说回来,人们很难相信,如果什么都不做,抑郁会好。什么都不做,最多就是变成一个懒汉。懒汉抑郁吗?我没见过抑郁的懒汉。当然,在我们这个勤劳伟大的民族看来,懒汉是可耻的。所以这条抑郁康复之路放上了“禁止通行”的牌子。
怎么办?很简单,把牌子拿掉,走过去。当然,大部分抑郁者不好意思做这种事。如果好意思,也就不会抑郁了。(如果你抑郁了,想想看,你心里,是不是很多地方都放着“禁止通行”的牌子?)实在不行,你就走第一条路好了,苦是苦了点儿。
在情绪里溺水的人,最后要么自己游回岸边,要么被浪冲回岸边。这是我在面对他们时的乐观:只要别自己把自己结果掉,总有一天会上岸的。别以为游回来一定比冲回来快。如果你游错了方向,回来的路还要远。如果实在想做点什么(有些抑郁者就是不能允许自己什么也不做),可以学着信任情绪的波浪,信任自己内心情感的节奏。
只要经历了一次被巨浪淹没又幸存的感觉,就有了更多的勇气去面对第2次,第3次,第n次……最终上岸的时候,你会发现,这就是个过程,过来就好了。等到下次你再被抛到海面上,或许已经成了一个冲浪好手。
——如果你还不愿相信上面这些话,可以至少把它们当作一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