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瑜亮

譬如说,有这样一个男人,他体重过重,血压偏高,焦虑,感觉辛苦,生活压力大。那么,这些都是他能够意识到的,别人也能够看得到的症状。对这些症状,可以去怎么解决呢?他可能认识到(或者听别人建议),可以去学一些放松的方法,缓解身体与情绪层面的紧张焦虑;可以增加一些休闲和娱乐的内容,让整体生活更平衡和完整;这是尝试在行为层面调整。另外,他还可能反思(或得到他人启发),他的生活态度太紧张了:不需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也不需要对工作那么担心,其实大部分人以平均水平也很容易过得平平顺顺;不需要非得怎样才算尽到了家庭的责任,因为老婆穿花衣和孩子上名校并不见得就更有益更合理,也不见得能使家庭更幸福满意。这是试图在认知层面进行调整。   

这些在行为或认知上的调整,目的是想消除身体与情绪层面的不适(症状),而让人“回复”到“正常状态”。这背后的默认观念,是将人看做一些“功能”与“状态”的集合。如,娱乐是对自己的功能,收入是对家庭的功能,贡献是对社会的功能;而轻松或焦虑、满足或空虚、痛苦或幸福则是伴之而行的各种状态。有些人眼中只有功能,状态在他看来只是自然会有或无关紧要的衍生物;这些人大约都很为自己的务实精神骄傲,心中多少会有些鄙夷地将另一类人定义为务虚的人。这另一类人,他们认为功能是为状态服务的,他们在人世间履行的各种义务的价值都以其带来的心境来衡量。“性情中人”这个名称体现了他们低调的骄傲,在这种骄傲里,他们是不屑去争辩“不重‘性情’是否还能称之为人”这个命题的。   

将这两种人放在同一个层面讨论,无疑会使他们双方都感觉倍受侮辱。但他们对“症状”层面的所做的事确实相差无几。“功能”人的目的在恢复行为功能,但他也不介意从心境着手,只要他认为这对他的目标有益;“状态”人毫不介意尝试各种行为,虽然他并不介意行为本身,而只在乎它对心境状态的作用。因此,从一切方面看来,他们都在做同样的事:他们在尽一切努力调整行为和认知,以图消除症状,恢复“健康”。   

他们能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呢?如果他们对“人”的定义是正确的,应该就能达到。可是,人真是只是一堆“功能”与“状态”的组合吗?人真的能停留在“平顺的社会功能”和“和悦的心情状态”里,就觉得满意吗?   人不能。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心理问题,身体与情绪的各种症状,断然否定这个贫乏的定义。人所有的心理症状,都在揭露停滞窒息人生的假象。那是发自心底的呐喊:你的人生出了问题,这不是你应该过的人生!

回到开始的例子,如果他真的通过学习放松缓解了焦虑,降低了血压;通过平和心态缓解了工作压力,甚至缓解了孩子的学习压力;通过有益的娱乐增进了生活质量,减轻了体重。那么,他的生活将如何呢?   

他将活不下去。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他看到人生的贫乏无味。这是没有痛苦烦忧的人生,却是无法忍受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这个真相更能显示出他的人生已出问题这个事实了。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没有真正着手去解决那些症状。他宁愿酗酒,宁愿沉醉在对自己偶作叛逆的欣赏和嘲笑中。他没有勇气,或者说失去了勇气,去面对他直觉中早已感知到的真相。   

这个真相,是他回避了真实的人生,他放弃了早年或多或少做过的抵抗,而全面向教条式的灌输式的人生投降。他的种种症状,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这尊严声明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奴隶;即使屈为奴隶,他也绝不愿做一个顺当仆伏的奴隶,而至少也要做一个桀骜愤懑的奴隶。没有了这些症状,他将成为一个社会、家庭、自己眼中更完美的人;而与此同时,他也将真正彻底死去。   

症状意味着他还活着。症状非但不是毁损人的生命力的罪魁祸首,反而是维系生命免于彻底陷落的最后绳索。它也是指点生命的展开之路的真正线索。   

生命之路是为何不能展开呢?他是为何陷入了勉强屈从外在意愿的泥泞呢?因为他不敢抗拒外界的力量,他觉得自己脆弱渺小,害怕被倾覆碾压,只有通过讨好效忠来获得安全感;因为他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毫无用处,需要获得他人的注意和肯定来获得价值感。人不安全就整天诚惶诚恐,人无价值就处于一种“将要不存在”的空虚中。人委屈自己顺服于人,最初只是为了缓解这惶恐与空虚,但是一直以来这唯一的重复,使人忘记了其它的可能。生活看起来已经有了理所当然的固有的形式,而任何偶发的不适与不谐,似乎都只是“正规”生活轨道外的小小意外,需要去处理和调谐。谁还能想到,如果我们当初不曾为惶恐与空虚所裹挟,不曾因此向“生活规范”妥协,又哪里来的“正规”生活,哪里来的“维持这种形式”是天经地义呢?

症状告诉你,你的根本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那是你的最初诉求,你曾求之于“这种”生活形式,它是你寄予希望的解决方案。这方案没有解决问题,而你现在却不是怀疑这方案不对,却抱怨这症状在扰动、威胁这方案。你想消除那症状,来维持这方案的稳定性。这是多么地本末倒置,又是多么的无知自欺啊。   

回到例子中的男人,他体重过重,是因为他需要一种虚张声势的强大来获得安全感;他职业压力大,是因为他需要反复增强确认的社会家庭贡献来获得价值感。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通过这些收获安全与价值,可是似乎总不够用,而且这些症状本身(体重与焦虑)已经开始成为它们的目标的阻力了,它们越来越作为颠覆性的因素出现了。   

这颠覆就是症状的目标。它公然而明确地声称:这是一条毁灭性的道路,通过这条路,不能真的得到安全感和价值感,而只会越来越耗损自己,以至于无法延续。   症状的指示就是这么明确:它既是痛苦,也是方向。它揭示的是内心最深的诉求。沿着它的指示,人就从症状层面的幻象里走出来,下落到需求层面。   

该怎么样去承认内心有这些需求,又该如何如面对、处理这些需求?这是偶尔一瞥都会让人胆寒的区域。即使不去认真评估,人也以直觉立刻知晓:这将是一个多么艰辛漫长的过程。这是一个全新的旅程,充满了陌生和不确定,充满了未知和挫败。谁敢真正、直接面对它呢?没错,如果值得做,谁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和勇气。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人最根本的意愿,最深的冲动,就是做自己,追随自己的自由意愿展现出最渴望最完整的探寻。人最大的抵触,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屈从外来的意志,放弃自己的人生。这在每个人身上,都以最直接最强烈的方式表达出来:以癌症、以拖延症、以酗酒;以冒险、以报复、以放弃;以症状。它们似乎说明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永不泯灭的真相:我,有一个意愿。   

人生是一个意愿。这个意愿,呼应了整个宇宙的意愿;就如一朵花开,呼应了整个世界的美丽。人不是为了维持什么或服役什么而生,不是世界大机器的一颗齿轮。机械式的人生观念,彻底毒害了人生。自由地最大限度地绽放,就是你内心最深的呼唤;而只要你愿意倾听它,那么对于人生的向往和意义,将对你如此地不言自明和毋庸置疑。   

这来自信仰层面的觉悟,将往需求层面的探索投注毫无疑虑的勇气和动力。现在,所有追寻自我、了解自我、面对自我的艰难和代价,哪还有任何借口成为阻碍呢?因为那根本就是花开的方式,我正需要它来将自己寻见。   

于体胖的假威势之后,将我的胆怯寻见;于业绩的虚荣之后,将我的空虚寻见。于胆怯与空虚的起点,我学习如何以最胆小的尝试,感受世界敏感而微妙的悸动,而慢慢敢于舒适而欢欣地融入世界的互动;我学习理解心中的蓝图(它时常以冲动、兴趣、向往叩击我;或以厌恶、破坏、无能反向叩击我),为之追寻配备整合各种成分,体味化茧再成蝶的所有美丽与艰难。   

你注定是这是蝴蝶。你注定拥有这个世界。你是世界眼中的那只蝴蝶。你是蝴蝶眼中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