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玲娜
缠足习俗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放足运动”从太平天国时期到49年建国后,持续近百年,终于基本消除了缠足现象。但“缠足”作为一种集体心理模式,仍像幽灵一样飘荡、笼罩至今。在这本《缠足幽灵——从荣格心理分析看女性的自性追求》中,作者马思恩从荣格心理分析的视角,深入描述了中国文化下的女性内在心理成长、蜕变的历程和共性。本文以此为基础,简单勾勒当代中国女性受“心理缠足”困扰的局面,并提出可能的成长出路。
缠足女孩的心灵面貌
“缠足”的心理本质,就是束缚自己、接受残害,将自己塑造成符合他人期待的欲望对象或工具,通过取悦他人来获得认可、情感、社会接纳,乃至生存权。这种心理惯性,并没有因缠足习俗的终结而消失。
“我发现无数现代女性在象征层次上深受着缠足之苦。不管来自什么文化,她们就如中国古代孝女一样为讨好他人而活。她们努力去符合无法臻至的完美标准,她们折磨自己的身体以塑成男人和社会视为有吸引力的形状,她们投身于双亲和丈夫的梦想而弃自己的愿望于不顾。”(11页)
在心灵层面,缠足者需要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交出真实自我的“立足点”,正如作者的一位来访者所言:
“什么是我的立足点?我有吗?我的父母常向他们的朋友夸称我很有用,那不过是因为我听话并忠于迎合他们的需求。在孝敬的名义下,我的孩童生命在还来不及出声之时就失去了声音。恐惧使我不发一言,工作和服侍别人使我忙碌,工作尽善尽美使我存活。我怎敢认识自己?”(275页)
失去立足点的缠足女孩,其最初的人际关系(重要客体关系),处处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对家庭,她们只是投资工具,而广义上的各种“缠足”,是投资回报率高低的关键。缠足女孩得不到真正的母爱,母亲对她的照顾,主要出于工具理性:
“一个女孩如能逃过抛弃、贩卖或送人的命运而长大成人,她的存在实际上是经父母勉强准许的。而且,母爱之手在父权家庭构架下常被束缚成背叛之手——在顾及女儿利益之前,母亲必须首先顾全自己在家中的利益。”(309页)
“母女关系的主要意义乃在于母亲必须把女儿教成贤惠端庄、多才多艺、足以嫁入好人家的淑女。当缠足蔚为风气后,帮女儿缠足自然也成了这关系的一部分。”(101页)
最好的情况下,母亲会被五六岁女儿疼痛的眼泪勾起一些怜惜和同情,一边流着泪一边用缠足布弄残她;而在最糟的情况下,母亲会把自己所受的苦难转化为施虐和嫉妒,发泄在女儿身上。
缠足女孩也很难得到父爱,她们在父亲面前像个情感乞丐,愿意牺牲所有换取些许怜爱和认可,而得到多少全凭对方心情。
“……权威情结——它与人称的‘父亲’情结有密切关系:有些心理学派甚至认为两者意义相通。许多女人都有这种情结,她们在生活中会先从父亲那里、继而从权威人物(事物)那里企求爱或认可。”(123页)
——这最初的关系,奠定了缠足女性成年后和他人关系的基本色调:对男性,她们怀着恐惧想办法进行情感操控;对女性,她们嫉妒、排挤、勾心斗角、相互伤害。
“缠足”也扭曲了女性对自己的感受。作为还没缠足的小女孩,她们惊恐和焦虑的是缠足这件事本身,而一俟缠足完成,她们恐惧的事就变成了:足缠得不够小,不够精致,小鞋上绣的花样不够时新……多少女人在担心自己的胸不够大、腰不够细、脸不够小、毛孔太粗、身体各个关键部位沉积了黑色素——这些都是缠足幽灵引发的集体症状。
西方文化中的“缠足”
西方文化中也有缠足意象,只不过更隐晦些。在《灰姑娘》的故事里,王子要凭水晶鞋找到灰姑娘。灰姑娘的脚有什么特别呢?——不是更大、更宽或者更窄,而是“更小”,以至于后母的女儿们为了穿进水晶鞋,不得不把脚上的肉割掉。灰姑娘得以嫁给王子,固然有好巫婆(好母亲)的助力,但主要还是因为她的脚最小。《金瓶梅》第二十八回里,仆役拾到潘金莲的鞋,交给陈敬济,陈便拿着这只鞋去找潘撩骚:郎君见妾下兰阶,来索纤纤红绣鞋。不管露泥藏袖里,只言从此事堪谐。
——这首诗如果放在《灰姑娘》里,描述王子拾得水晶鞋,也一点不违和。
“女人的脚越小,也就愈能象征男性社会地位并愈具有吸引力,脚最小且最形似美丽莲花的女人可以找到最富有和条件最好的丈夫,但一个没缠过脚的女孩则因极可能嫁不出去而被家人看成是可怕的负资产。”(58页)
高跟鞋:金莲的现代升级版
如果把现代女性的高跟鞋纳入缠足的讨论,恐怕会更有意思。在我看来,高跟鞋是“缠足”与“天足”(放足)之间、束缚与解放之间的一种妥协。终身残废的酷刑变成了只在白天踮着脚尖走路,骨肉弯折扭曲的痛苦变成了足弓和踝关节的轻微不适,与地面的小面积接触和高度的提升维持了性感轻盈的视觉形象,甚至带来了“地位提升”的错觉,部分形态尖锐的鞋跟还可以适当表达攻击性。
高跟鞋的语言是种兼得的自信:瞧啊,我可以既是男人的性欲对象,又是独立的我自己!
然而高跟鞋依旧处在缠足的困局中:女性一旦自我阉割而被塑形成男人的欲望对象,她这一生的道路也就定了下来。她只能把这种阉割和塑形推向完美和极端,然后在身价最高时找到买主,顺利进入“正妻/人母”的角色——不考虑大环境的动荡,这辈子方可平安度过。 穿上高跟鞋的当代女性面对的压力一点不小,由于医学技术的进步,“竞赛项目”还多了不少:隆胸、整形、抽脂、拉皮,甚至把小腿骨锯开、填入连接体来增加身高——缠足这件事从未结束,只是变得更丰富、更专业、更技术化了。
而一旦大环境动荡起来,这些失去逃跑和战斗能力的女性,就只能成为暴民手中的“二脚羊”。
大环境从未彻底安定过。当代年轻女性夜晚出门前,需要审时度势挖空心思:她们想穿上高跟鞋和超短裙,打扮得妖娆迷人,好在聚会上艳光四射,引来一切可能的良缘佳婿;同时又要防备途中可能遇上的、因挫败失意而对女性怀恨在心的男性——滴滴司机、快递小哥、路上的陌生行人……没有明天的男性随时都可能不顾后果,对“二脚羊”下手。
治世之中,缠足之路也许尚可自保;到了乱世,缠足之路就是条险路,九死一生。
走出这条路的奖赏,是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优渥稳定的家庭生活,是鱼玄机、秋瑾、娜拉这些人一开始就在的地方。
她们终于吃饱穿暖,有安全保障,进入了“放足”的生命议题。
之后就要面对著名的娜拉困局:“放足”之后的女性去往哪里呢?
娜拉困局怎么破?
目前看来最多的案例,就是“成为一个男人”。
“如果在脱离传统角色的束缚后找不到有意义的替代模式,女人将只能将阴性能量导至男性角色当中。”(285页)
“就像那些为赢得父亲和丈夫认可的中国缠足女孩一样,我们与原型阴性失去了连接。我们当中许多人因此发展出极度扩张的阿尼姆斯。我们寻求完美,达不到完美时就诋毁自己。我们不停工作,从不稍歇喘口气。我们的成就超乎预期,事事以成果为导向,却因此牺牲了天性中的情感和直觉面向,只换得智性和理性。”(127页)
女性认同男性角色(或说是阿尼姆斯太强、阳性能量太多以致失衡),常见于以下三种类型:
1)认同阳性能量攻击和破坏的部分,比如穿男装、搞革命的秋瑾;
2)认同阳性能量的精神部分(逻各斯、理学、基督教/天主教传统……),从事摒弃肉体(阴性能量)的苦修(或学术)。
3)认同阳性能量的理性部分,过着理智化(精于算计)的生活,摒弃直觉、情感、乐趣……比如一些对家务和孩子兴趣索然的“事业型女强人”。
——这些女性都算是“娜拉出走”难题的通关者了,遗憾的是身上灌注了过多阳性能量,尚无法最大限度发挥自身潜能。要注意的是,这些女性当中,相当一部分并没有她们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大,她们甚至没有“成为一个男人”,只是借助“弃儿原型”(在情感上被家人抛弃的小孩之原型)的力量,获得了一个强悍乃至光鲜的外表,内心世界仍然孤独、匮乏而缺少滋养。
“苏黎世的荣格分析师凯丝琳.雅思柏布鲁齐瑟(Kathrin Asper-Bruggisser)在研究遗弃和自恋型异常人格时说道:不断奋战以争取自我价值及自我良好感受,反让弃儿失去照顾自己心灵成长所需的自由和力气,幼年就失根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生命的根基和它该有的样式,造成她与自我疏离以及没有安全立足点,这种情况造成一种发育不全的‘自我/自性轴’(ego-self axis),另她的自我看似坚强,但实际上却虚弱而亟待巩固。弃儿必须依赖诺伊曼所说的‘急难自我’(emergency ego)——也就是人在对抗身心损亡之危险时发展出来的心理机制——以求存活。”(306页)
认同弃儿原型的女性,很容易成为危机感十足、内心焦虑痛苦的工作狂/奋斗狂,她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战斗,相对成熟的“急难自我”应接不暇,根本无力照料内心幼小脆弱的部分。这样的女性,也许在职场上所向披靡,而一旦进入亲密关系,就会现出“弃儿”原貌,变得脆弱被动。
那么出走之后的娜拉,究竟可以/应该成为怎样一个女性呢?
作者在许多案例中强调了和大地母亲阴性能量的重新连接,追根溯源,在中国女性祖祖辈辈所受的苦难中理解她们,并找到力量。正如一位个案所见的意象:
“我看见怒火的全貌、亦即所有中国女人——我母亲、我祖母、我乳娘、我保姆——代代相传的怒火。她们无不把它隐匿起来,但求尽本份、顺人意而活,在绝望无语中想尽方法浮在痛苦之海的水面上……所图不过是苟活、不致粉身碎骨而已。”(284页)
苦难中生出愤怒,愤怒中生出力量。我认为,如果再往前一步,出走后的娜拉,可以从女娲原型中学习有意义的、属于女性的生存方式。
女娲最重要的两件事,是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其所使用的土和石,都和“大地”意象紧密相连,在一些民间传说中,她甚至直接被称为“地母娘娘”,可以认定,女娲就是“大地母亲”这一人类共有的原型,在中国文化中的显形。
再来看一下《三皇本纪》记载的补天故事: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交战。共工被祝融打败,用头去撞西方的世界支柱不周山,导致天塌陷,天河之水注入人间。女娲不忍人类受灾,于是炼五色石补好天空,折神鳖之足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人类始得以安居。
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表达了阴性能量的两大作用:创造和修复——创造生命,修复男性因不堪忍受挫败而实施的公共破坏。
不妨留意:女娲做的这些事,与她和伏羲的伴侣关系之间没有任何相互影响——既无阻碍,也无促进。
(私以为,女权主义者实在不必把过多精力耗在和厌女症的口舌之争上,这个遍布疮痍的世界,有太多需要你们借助“女娲之力”去做的事。要创造历史,先要创造事实。)
从缠足女孩到女娲
接下来,以上面的讨论为基础,我对女性心理成长常见的几个阶段稍作总结:
1)认出自己身上的“缠足幽灵”。
理一理你的人生(生活),大到读学位、找工作、择偶,小到购物、做饭、敷面膜……其中有多少事情是为了取悦他人(父母、男人、社会)而做,为了生存于世而做,又有多少事情是为了“你自己”而做?
当代时髦的“独立女性”间流行一种看法,认为打扮得性感漂亮不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因为自己高兴啊!其实这类行为更大程度上是在取悦心中那个缺乏父爱(以及异性的关注和情感)的小女孩,取悦经由社会化而形成的人格面具,而非取悦真实自我/自性。
经过反思,你会发现自己多多少少有“缠足幽灵”的成分。“缠足幽灵”有时事关生存,不是说摒弃就能摒弃的,但你可以做的,是脱离对它的认同,转而观察它,看看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以减少它的成分,为“放足”留出空间和资源。
2)放足。
当你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不必过分取悦他人也能存活的环境,就可以考虑“放足”了。放足这一过程非常艰难,相当于奴隶起义,几乎必然会引发集体意识阴影一面的攻击(“反了你!”)你可能遭到误解、嫌弃、辱骂甚至霸凌。这些东西最常来自“厌女症”。
厌女症并非一种阳性能量——厌女者都不是真男人,他们只是些由于害怕被女性阉割/取代,或者认同了女性压抑并投射到他们身上的愤怒,而表现得张牙舞抓的小男孩。只要你继续前行,连接了阴性能量,精神上,他们就不再是你的对手。
3)避开“把自己活成一个男人”的坑。
很多女性内心会无意识认同父亲的愿望——“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而在放足之后,把自己的脚伸进一双男人的鞋子里。(花木兰的原生家庭是“二姐一弟”,在这种关系格局中,“二女儿”通常最容易被忽视,也最有可能通过为家庭做出巨大牺牲来获得关注和认可。)
你要抵挡这类诱惑,直奔大地母亲——女娲那边。
4)践行女娲之道。
一个真正的大女人,不见得就是公共舞台上引人瞩目的女英雄,也可能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家庭主妇。认真地创造并养育后代,支撑并修补家庭这片小天地——就是一个微型的女娲。历史的前进也许主要是男人在推动,但是谁支撑并维系了历史呢?恐怕正是这些千千万万无名的小女娲。
不妨留意:女娲的故事里没有“国族”的概念,没有“修齐治平”的次序,危机时,她不忍见自己创造的生命受苦,直接平定了天下。她所解决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冲突,而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存危机。
(据我所见,关心国际政局的人以男性为多,而关心环保和生命保护的人则以女性为多。)
5)女娲以后。
女娲并不是女性自性化发展历程的终点。女娲没有脚,她的下半身是蛇,蛇所象征的直觉、灵性(灵力)、疗愈等,正是“女娲之力”的具体内容。这也意味着,女娲还没有找到“以人的形态立足于大地上”的方式。女娲也许是大地母亲原型化身为女性的一种中间形态。而一个完成蜕变的女性又会是怎样呢?
这个问题,也许需要更多女性的探索和践行来回答。